“网红”荔枝的演化之路｜“一颗荔枝里的新质生产力”系列报道②

　　流溪河畔，广州从化井岗村，一栋栋村屋点缀在连片的荔枝林中，一棵约40岁的井岗红糯 “母树”静静伫立。随着它的开枝散叶，一种比桂味、糯米糍更优良的晚熟新品种——井岗红糯诞生，如今在从化种植面积已达3万亩。

　　东江水系河网地带，广州增城竹园村是荔枝生长的沃土，去年嫁接的新品种仙桃荔，今年已结出“硕果”，这种大小堪比鸡蛋、具有极佳耐贮性的新品种，有望成为下一个早熟主流品种。

　　我国有记录的荔枝种植历史超过2000年。在比它更久远的时间里，荔枝经历了沉默又壮阔的生命演化，从云南东部起源，顺着西江“旅行”，来到珠江三角洲，在广东发展成拥有200多个成员的“大家族”。妃子笑、桂味、挂绿、糯米糍、白糖罂、仙进奉……广东是全国荔枝种植面积最大、产量最高的地区，也是不少优质荔枝品种的衍生地或演化地。

　　荔枝品种演化及新品种选育背后有哪些故事？继这些知名品种后，谁将成为下一个“顶流”？近日，记者走访多个荔枝种植区，采访荔枝产业和良种培育专家，揭开荔枝家族的进化史。

　　近日，广州时晴时雨，一旦雨水连绵，糯米糍这种荔枝晚熟品种就要“渡劫”，它会出现大面积裂果、掉果，不等成熟就生命陨落。果农有句老话形容糯米糍的娇贵——“果没有摘下来，钱就ng体育官网入口注册不是你的。”

　　而在传统荔枝种植村从化区井岗村，一个新品种——井岗红糯改变了“看天收果”的窘境。这一晚熟品种结合了糯米糍和桂味的优点，肉厚、清甜、爽脆，且中后期少落果、裂果，丰产稳产，是果农的“省心果”“致富果”。

　　井岗村62岁村民廖玉基还原了井岗红糯诞生的故事。从家里出发，沿着门前的土埂步行百米，廖玉基在一棵平平无奇的荔枝树下止步，语气略带自豪，“看，这就是井岗红糯的母树，在1983年由我父亲廖钜泉从城郊高埗村移种过来。”

　　时间回到40多年前的夏天，廖钜泉到高埗村走亲戚，饭后亲戚端上一筐“糯米糍”，他随意剥开一颗品尝，一种从未有过的口感击中他的味蕾：这颗荔枝不仅像糯米糍一样个大、核小、甜润，更有桂味的爽脆。

　　“或许是个新品种！”廖钜泉立即找到结果的荔枝树，细细挑选了三条枝丫制作“圈枝苗”（即选一根生长良好的枝条，环状剥除一截树皮，用塑料纸裹泥进行包扎，待其生根后，再将枝条砍下直接栽种）。过了数月，他将唯一长出根须的枝条带回家，种在屋前的果园里。

　　几年后，这棵树结了果，村民看中其独特的风味、不易裂果落果的特性，从树上取下枝条进行嫁接换种，由此，这棵树成为全村乃至从化井岗红糯的母树。2008年，父亲去世，廖玉基接力呵护这棵母树，在没有矮化前，这棵母树的产量有500多斤，矮化后去年也结出了300多斤的果。

　　从一棵实生树（指通过种子发育而来的果树植株）到一个种群，再到如今的新晋品种，还有两个人发挥了关键作用。

　　第一位是国家荔枝龙眼产业技术体系荔枝品种改良岗位科学家、国家荔枝良种重大科研联合攻关专家委员会首席专家、华南农业大学园艺学院院长胡桂兵教授。“1999年前，荔枝新品种选育的主要方式是实生选种。”胡桂兵说，先人将荔枝种子播种后形成植株群体，这个过程中经过减数分裂、基因重组，会有优良的变异，冒出优秀的荔枝植株。廖钜泉发现的那棵树就是自然变异的结果。当时村民虽知它有别于糯米糍，但仍把它当糯米糍售卖。2000年，进村调研的胡桂兵团队成员叶自行老师了解到这一品种，团队就采用实生选种的途径进行选育，并将其命名为“井岗红糯”。经过多年选育，2009年，井岗红糯通过广东省品种审定，2015年通过国家品种审定。

　　糯米糍甜度高、肉厚核小、香味浓郁，但难成花、易落果裂果，在恶劣天气下，裂果率高达70%，且耐贮特性不佳。桂味有桂花的香气、清甜，但难成花，果小，易落果裂果，易染炭疽病（俗称“鸭头绿病”），耐贮性也较差。而井岗红糯易成花，落果裂果少，果皮韧、耐贮运，常温下能保存三五天，既继承两者的优点，又克服了它们的缺点。“其最大的特点是迟熟，在从化一般是7月上旬到中旬成熟，在海拔较高的地方是7月下旬成熟。在晚熟产区，它有很好的推广前景。”胡桂兵说。

　　第二位是村内井岗红糯种植大户、种植能手廖庆华，54岁的他从小在荔枝园里长大。“1995年，别的村还在嫁接桂味，我们村就兴起了嫁接井岗红糯的潮流。全村只有我们两兄弟会做，忙不过来。”廖庆华说。

　　井岗村600多亩井岗红糯全部经廖庆华兄弟之手嫁接。“嫁接一定要在大寒到清明期间，温度较低，成功率高”“用槐枝嫁接，亲和性比较好”“井岗红糯打太多药会‘过敏’，甜味就出不来”，提起荔枝，廖庆华头头是道，这是30多年经验的积累。

　　对井岗红糯，他还有一份别样的感情，“村民种井岗红糯的年收入是过去种糯米糍的两倍。跟我年龄差不多的村民，现在出去打工很难找到工作，多亏了井岗红糯这个丰产稳产、经济效益好的品种！”

　　如今，井岗红糯在从化区作为主栽品种推广，种植面积达3万亩，由一家公司统一收购出口到加拿大，一年能带来近4亿元的产值。

　　紧邻东江的广州增城仙村镇是传统岭南水乡，潮涨潮落带来的养分滋养着这里的土壤，使其十分适宜荔枝生长。去年，该镇竹园、巷头、沙角三个村引入一款荔枝新品种——仙桃荔，今年部分果树已结果。

　　仙桃荔最显著特点就是特大果，单果平均重达60克，大小堪比鸡蛋。增城区农业技术推广中心高级农艺师廖美敬道出引入的初衷：“我们想引进和已有品种成熟期错开的新品种，鲜桃荔属早熟品种，又比最早熟的三月红晚一点。在竹园村，村民也愿意在经济价值相对不高的三月红树上进行‘高接换种’，嫁接仙桃荔。”

　　据了解，“仙桃荔”是胡桂兵团队历时15年选育而成的新品种，在单果重量、早熟和耐贮运性几方面均实现突破。采访时，胡桂兵手捧两颗仙桃荔向记者介绍：“不同于井岗红糯，仙桃荔是从人工有性杂交创制的杂种群体中选育而成的。它是国内第一个采用杂交育种方式育成的早熟优质荔枝新品种。”

　　杂交育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2008年，华南农业大学园艺学院以胡桂兵为带头人荔枝育种课题组在校内育种基地以“紫娘喜”为母本、“无核荔”为父本，进行了人工有性杂交，获得69株杂交籽苗。2010年4月，研究人员将籽苗编号为“ZW系列”（Z、W分别为“紫娘喜”“无核荔”首字母的代称），将之种植在广东阳西的课题组育种基地。4年后，这些苗开花结果，其中，编号为“ZW036”的植株在2014年首次结果，最重的果达78.1 g，平均单果重在ZW群体中最高，为60g左右，表现出早熟、特大果、优质的特性。2015年起，研究人员先后从母株上取接穗，以高接换种的方式在阳江、湛江、广州等地进行品种比较试验、多点区域试验；2017年，试种的果树挂果；又经多年观测，ZW036株系性状表现基本稳定，研究人员初步将这个新品系定名为“仙桃荔”。

　　“除了是特大果外，它的早熟性、丰产性也非常好，一般比妃子笑早五天成熟；对砧木的适应性非常好，目前试过在妃子笑、白糖罂、黑叶、三月红、桂味上嫁接，都很亲和。另外，它的耐贮性也很好，常温下可以保存5-7天，在低温下可以保存30天以上。”胡桂兵细数仙桃荔的优点。

　　2018年以来，仙桃荔在海南、广东湛江等地传播，反响良好。去年2月8日，仙桃荔正式拿到植物新品种权。

　　仙桃荔耐贮性极其突出，极有可能成为下一颗“顶流”荔枝。胡桂兵说，目前，仙桃荔采用区域授权的方式推广种植，去年，正式登陆荔枝市场，填补了早中熟特大果荔枝品种的空白。“仙桃荔非常适合在广东雷州半岛、海南岛以及广西南部等早熟荔枝主产区种植，未来3-5年，我们计划发展5万亩种植面积，年产值预计达10亿元。”他说。

　　荔枝品种的演化进程是怎么样的？其选育又有哪些故事？近日，广州日报记者专访国家荔枝龙眼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华南农业大学教授陈厚彬。

　　陈厚彬：我国荔枝种植总面积接近800万亩，全国性主栽品种有3类。第一是以妃子笑为代表的早熟品种。其中，妃子笑种植面积约120万亩，它在海南、云南、四川都可以种植，成熟期从4月下旬持续到8月上旬，是供应期最长的品种。第二个以桂味为代表的中熟品种，桂味的种植面积近100万亩，同等品质的还有糯米糍、井岗红糯、凤山红灯笼等。第三个是晚熟品种，目前还没有代表性品种。发源于广州增城的仙进奉可能发展为晚熟品种的代表，目前我国仙进奉种植面积30万亩左右，预计能发展到50万亩。

　　此外还有一些地方特色品种，它们在局部地区发展，形成有限规模，珠三角有广州的水晶球、甜岩、增城挂绿、北园绿，东莞的观音绿、冰荔等；海南有桂花香、无核荔、紫娘喜（荔枝王）；粤西有白蜡、白糖罂等。对于荔枝品种的发展，我认为主栽品种不用太多，但特色品种越多越好。

　　广州日报：2000多年前荔枝起源于我国云南东部，发展至今荔枝品种有哪些演化？

　　陈厚彬：现在所栽培的品种大部分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荔枝原产地在我国云南东部地区，然后向周边传播扩展，一个分支在海南岛，一个分支在大陆。在海南岛分支的荔枝进化成晚熟类型，在大陆分支的进化成早熟类型，后来经过杂交、变异选择等形成了不同成熟期的早、中、晚熟品种及焦核（肉厚核小）品种类型。

　　黑叶、白蜡、白糖罂等属于古老的品种，流传了千百年。但像桂味、糯米糍、妃子笑等，目前还未确认发现有几百年树龄的老树，说明它可能是近代自然变异后人为选育出来的，所以，实际上荔枝选育种一直是在持续进行的。

　　前人的选育对荔枝品种的形成、稳定发挥了很大作用。所有的品种一开始可能都是实生树，前人发现这些树结的果品质比较好，就通过圈枝、嫁接等无性繁殖方式繁殖它，让这些树保持基因、绵延不绝。如果不去人为繁殖，实生树要么寿终正寝，要么在自然的种子繁殖中，发生变异。

　　陈厚彬：荔枝从云南起源之后，经广西往广东传播，可能再通过广东传到福建。增城、从化在荔枝传播上是重要的节点，是很多当代优质品种的衍生地或演化地。

　　比如，妃子笑是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由叶钦海（广东东莞人）在东莞大朗镇进行单株优选、嫁接育苗、扩散而成。增城是珠三角荔枝主要种植区之一，与东莞相连，妃子笑品种的形成推广可能与增城有相关性。

　　再说桂味和糯米糍，业内倾向认为是在增城、从化产生的，更不要说增城挂绿了，增城荔城西园现在还有挂绿的母树。未来，这两个地方可能还会发展出一些新品种。

　　陈厚彬：近年，尤其去年开始，我们体系的选育团队特别关注荔枝的耐贮性，稳产品种和焦核品种也受到关注。目前，华南农业大学胡桂兵团队、广东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欧良喜团队、广西农业科学院李鸿莉团队、中国热带农科院王家保团队都在做荔枝育种的工作。

　　我们看到，荔枝新品种的选育在加快，但通过杂交育种的方式来选育，最快也要十几年。2009年起，我们启动国家荔枝龙眼产业技术体系建设，最近两三年才开始产出一些杂交新品种。仙桃荔被认为是第一个杂交的早熟荔枝新品种，但它目前还是以特许的方式来推广，不允许无控制地去推广种植。

　　中国荔枝主要分布于北纬18-29度范围内，广东栽培最多，广西、福建、海南次之，四川、云南、贵州及重庆、台湾、浙江、香港等地也有少量栽培。

　　目前，广东荔枝种植面积约396万亩，近五年年均产量约为124.18万吨，种植面积、产量均居全国第一。

　　02无性繁殖（营养繁殖），即利用荔枝树自身的营养器官进行繁殖，包括圈枝、嫁接等方式。

　　实生选种具有被动性，如品种选育的目标性状（熟期、颜色、大小等）不能人为决定，并且随着荔枝自然种质资源不断的挖掘，优良的种质会越来越少。

　　02 杂交育种：利用不同品种之间的遗传差异，通过杂交产生新的遗传组合，从而丰富果树的遗传多样性。这种多样性为选育具有优良性状的新品种奠定了基础。

　　目前国内多个团队正在开展大规模的人工杂交育种工作，但由于荔枝遗传背景复杂，相关性状遗传规律和分子调控机制不清楚，加上荔枝童期长（从种子播种到开花一般需要5年左右的时间），导致荔枝常规杂交育种进程缓慢，目前通过此方法选育的品种有“仙桃荔”“巨美人”等。